故宮博物院書畫部  |王亦旻

　　乾隆皇帝是清代宮廷書畫繁盛的主要推動者，由于他本人對書畫的濃厚興趣，遂在其周圍形成了一個高水平的書畫創(chuàng)作群體。這個群體主要是由詞臣書畫家與宮廷畫師構成，但二者有著本質(zhì)的區(qū)別。詞臣又稱文學侍從之臣，多為進士出身，政治地位較高，在從事政務之余，奉命為皇帝創(chuàng)作書畫，唱和詩詞?！肚迨犯濉酚涊d：“自康熙至乾隆朝，當國家全盛，文學侍從諸臣，每以藝事上邀宸眷。”而那些著名的詞臣書畫家大都官位顯赫，如于敏中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，蔣廷錫、董邦達位居大學士，錢維城、鄒一桂亦官至侍郎，皆為朝中重臣。相反，宮廷畫師則多無官秩，或由大臣引薦，或因獻畫稱旨召入，供職于宮中畫院如意館，地位與其它宮廷制作工匠相近。

　　詞臣和畫師不僅政治地位不同，文化修養(yǎng)亦相差甚遠，宮廷畫師僅是按皇帝意圖作畫，有畫無書，紀景寫實，流于程式，缺乏變化；而詞臣的創(chuàng)作雖也是由皇帝命題，但作品多出于君臣的詩文佳句，書畫相映，富有文人氣息。這種文人氣也是一些高水平宮廷畫師追摹的目標，因此從藝術史的角度看，詞臣書畫家是清代宮廷書畫創(chuàng)作的主體。特別在其鼎盛階段——乾隆時期，詞臣書畫家們不僅用自身的創(chuàng)作來影響當時帝王、宗室貴族們的審美取向，還直接參與到乾隆皇帝本人對書畫的鑒藏與創(chuàng)作中，從而主導了當時宮廷書畫的創(chuàng)作風格。此外，這些詞臣還幫助乾隆皇帝進行宮中所藏古籍整理、青銅器考證、法帖摹刻、著錄書編纂等工作，成為皇帝身邊高雅文化活動的參與者，錢維城便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。

錢維城《富春秋色圖》局部

　　錢維城（1720-1772），字宗盤，一字稼軒，號茶山，江蘇武進人。出身詩書世家，自幼敏悟，少負才情，能詩善賦。乾隆十年（1745年）狀元，官至刑部侍郎。錢維城在仕途上深得乾隆器重，他初入翰林時，被選為習清（滿）文，但自負聰敏的他認為清文易學，不復用心，故散館時清文僅列三等，引起乾隆的不滿，認為他不重視滿文的學習，幸得軍機大臣傅恒為之解圍，命當場再以漢文試，結果未踰刻輒就，乾隆異其才，故仍留翰林院修撰。之后，錢維城的仕途比較順利，散館當年便遷右中允（即中書舍人），命直南書房、懋勤殿，并擢升翰林院侍讀學士。之后十余年三次升遷而官至刑部侍郎。

　　錢維城性格和平坦白，不設城府，獎掖后生，不論貴賤，很有古代文人清正坦蕩的風骨。他為官數(shù)十年，志廉而節(jié)，在政治上多有建樹，深得乾隆皇帝器重；其在詩文、書畫方面的才能，更受到乾隆皇帝的賞識。他先后參與了《欽定三禮義疏》、《欽定重定淳化閣帖釋文》、《御覽經(jīng)史講義》、《西清古鑑》、《重定樂善堂全集》等乾隆著述和收藏的纂修工作。同時，其奉敕進御的書畫作品也頗得乾隆喜愛，親自題詠者多至數(shù)十卷軸，今從《石渠寶笈》續(xù)編及三編的著錄中，仍可看到很多帶有乾隆御題的錢維城畫作。而錢維城中年病逝后，乾隆常睹畫思人，并在其御制詩中屢屢提及君臣吟詩作畫之事，寵眷之情，可見一斑。

錢維城《富春秋色圖》局部

　　錢維城于筆墨丹青之法也是學有淵源的，其書法深得蘇軾之精髓，畫初從陳書學寫意折枝花果。陳書是錢陳群的母親，為一代才女，以畫名世，藝林稱南樓女史，畫史載錢維城乃其族孫。在山水畫方面，錢維城通籍后受董邦達等“婁東派”畫家的影響，師法王原祁而上追元人，特別是黃公望。當時畫壇，山水以婁東為正統(tǒng)，而其領袖王原祁則深受董其昌以來師古之風的熏陶，對黃公望追摹尤多，使得山水畫以黃為宗漸成風氣。其實，陳書的山水畫也是師法黃公望，如乾隆在題陳書所畫《幽壑聽泉》成扇時便說其山水風格具有黃公望《富春山居圖》的氣勢。因此，錢維城在這種環(huán)境中作畫，一方面承襲具有宮廷謹嚴細膩的畫風，迎合乾隆皇帝的審美要求；同時也要表現(xiàn)出宗法黃氏的文人畫特色，以示其來源的正統(tǒng)性。這件《富春秋色圖卷》便是典型的一例。

　　此幅《富春秋色》長卷山水，款署“臣錢維城恭繪”，當為進呈乾隆御覽之作，是他宮廷山水畫的代表之作。無論從人文內(nèi)涵，還是表現(xiàn)技法上看，此畫皆體現(xiàn)出錢氏深厚的功力，反映了乾隆皇帝與詞臣們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人精神的理解與闡釋。

款署“臣錢維城恭繪”

　　首先，此畫所表現(xiàn)的風光景致有特定的歷史淵源?！妒汅爬m(xù)編》著錄錢維城這件作品時說：“宣紙，設色，畫桐江嚴瀨間景?！卑福和┙烁淮航膭e稱，即富春江上游流經(jīng)浙江桐廬縣境內(nèi)的一段；嚴瀨又名嚴陵瀨，在桐廬縣南，相傳為東漢名士嚴光隱居垂釣之處。據(jù)《后漢書?嚴光傳》記載，嚴光字子陵，余姚人。少有高名，與漢光武帝劉秀同游學。劉秀作皇帝后，嚴光隱名換姓，避至他鄉(xiāng)，劉秀數(shù)以高官授而堅辭不就。嚴光以“不召之臣”的舉動既成就了劉秀“大有為之君”的盛名，又使自己“不受浮榮”的隱士風骨名聞于士林。嚴光與劉秀的這段君主與名士之交的佳話，頗為后世帝王與士人所津津樂道，乾隆本人就曾為此賦文，而以此典故創(chuàng)作的繪畫作品則更多，元代黃公望所作《富春山居圖卷》便是其中之代表。

錢維城《富春秋色圖》局部

　　第二，就繪畫技法而言，黃氏的這件作品可以說是以文人畫筆墨表現(xiàn)富春山水歷史內(nèi)涵的極品。后人言“子久（黃公望）畫如書中之右軍（王羲之），《富春山圖》如右軍之《蘭亭》”，對此畫評價非常之高。它被明清文人畫家奉為山水畫之圭臬，眾多名家如沈周、董其昌、趙左、程正揆、八大山人、王翚、王原祁等皆有相同題材的臨仿作品，可見其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地位。加之乾隆皇帝的收藏與鑒定，雖真?zhèn)晤嵉?，但從其在畫卷中反復題詠的詩文便可以看出，他對這幅畫的重視與喜愛程度絕不亞于王羲之的《快雪時晴帖》和《蘭亭序》。而錢維城奉乾隆之命再畫此題目，是對其文化感悟和筆墨技巧的綜合考驗。

錢維城《富春秋色圖》局部

　　第三，錢維城對這一主題的再創(chuàng)作是成功的。從繪畫要素上看，錢氏《富春秋色圖》基本模仿黃公望《富春山居圖》，如尺幅大小、畫中反映的季節(jié)、材料都是紙本、皆淺絳設色、構圖模式亦基本相同，以富春江兩岸峰巒樹石為主，間有亭臺、泉流、行人、漁舟，遠近呼應，錯落有致。但從筆墨的表現(xiàn)手法上看，又不盡相同。黃氏所畫行筆流暢，落落自然，有超逸之韻，是其“逈出塵埃之外”心境的真實寫照，從某種意義上講，這種境界與富春山所代表的人文歷史是吻合的；而錢氏作畫時的心境則與黃完全不同，他正值人生得意之時，更為取悅帝心，筆底自然少了幾分瀟灑和逸趣，而平添幾許嚴整與精致。錢維城對這一主題的演繹滿足了乾隆的心理需求，即繁華之外的片刻寧靜，富貴之中的一絲超脫，方使皇帝頓生“心脾俱暢”之感。

錢維城《富春秋色圖》局部

　　這件錢維城奉敕應制所作的《富春秋色圖》，著錄于乾隆朝所編《石渠寶笈續(xù)編》之御書房，鈐蓋有完整的乾隆鑒藏書畫八璽，即卷幅前部的“乾隆御覽之寶”、“石渠寶笈”、“石渠定鑒”、“寶笈重編”、“御書房鑒藏寶”五璽和卷幅后部的“乾隆鑒賞”、“三希堂精鑒璽”、“宜子孫”三璽；又有“嘉慶御覽之寶”和“宣統(tǒng)御覽之寶”二璽，說明此畫完成后至清末民國初年一直藏于清內(nèi)府。又據(jù)《清宮已佚書畫目錄三種》記載，1922年十一月二十四日，溥儀賞賜其弟溥杰的書畫作品中便有“錢維城《富春秋色》一卷”，編號為“永字二百五十號”的記錄。至此，藏于宮中一百六、七十之后，此畫流入民間，期間曾經(jīng)無錫錢氏味真書屋收藏；又八十三年后，此畫復現(xiàn)于國內(nèi)藝術品拍賣市場。迄今，此畫雖歷經(jīng)近三百年流傳，卷幅內(nèi)部仍基本保存清宮舊貌，畫面神采依舊，品相完好，是錢維城山水畫中的精品佳作。

著錄書影：《石渠寶笈續(xù)篇 ? 御書房》

《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合編》第五冊 2225 頁

石渠定鑒（左）寶笈重編（中）石渠寶笈（右）

乾隆鑒賞（左)乾隆御覽之寶(中）御書房鑒藏寶（右）

宣統(tǒng)御覽之寶（左）嘉慶御覽之寶（右）

　　「本文轉(zhuǎn)自《五臺山人藏——清乾隆宮廷書畫》」